一个小县城的媒体人之死

　　“‘冬天卖馄饨，夏天卖凉粉。’3月5号前写学雷锋，三八节前写妇女，植树节前写造林，五四青年节写青年团员先进事迹，记住我的话，你的稿子准能登。”唐部长面授机宜，谆谆教导我。

　　骆淑景|文

　　二十多年前，我是县委通讯组的一名通讯员。单位给我们订的任务是每年要在市级以上的报刊上发表60篇文章，可以一稿多投，重复登载的都算数。还有什么头题啊，眉题啊。完不成任务罚，超额了奖。因此我整天为稿子上不了报纸发愁。

　　我的顶头上司是唐部长，专门负责全县通讯报道工作的。他当时有50来岁，是上世纪50年代县报的通讯员，资历深，经验足，写稿子绝对有一套。他最擅长的是写消息，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我们私下说，唐部长能把死的说成活的，还让你信服不已。我们通讯组的几名年轻人，还有外单位的通讯员以及农村来的喜欢写稿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徒弟，熬油打火跟上他学写稿。他手把手地教我们，什么导语啊，背景啊，还有起承转合，词语运用，什么“首先……其次……第三……然后……并且……还……”，时间长了，我也学了几招，但就是不会运用，写出来的稿子总发不了。

　　唐部长在新闻题目上很下功夫，他常常吸着烟琢磨，比如他要写本县公路建设方面的成绩，题目就是“昔日无路踏云过，今朝深山变通途--XX县公路建设成效显著”;他写妇女贩鸡蛋，题目就是“昔日围着锅台转，今朝市场显身手--XX县妇女靠‘捣蛋’走上致富路”;写小水电搞得好，就是“星罗棋布小水电，疑是银河落九天--XX县跨入全国小水电建设先进行列”;写县里建一个药材市场，题目就是“敞开四面山门，喜迎八方宾客--XX县建成豫西最大的中药材交易市场”……

　　唐部长只要写成一篇稿子，绝对能登许多处。高兴的时候，他也给我们说几句真心话，他说，干咱们这工作，说实话就是“冬天卖馄沌，夏天卖凉粉”，得根据季节变化来唱好四季歌，春天写植树造林，写麦田管理，3月5日之前写学雷锋，三八节前写妇女，五四节时写青年，绝对好登。第一年的稿子，第二年稍微改改，数字变一下，照样能用。但你要把握住，一定要提前，晚了就跟不上了。

　　唐部长对我，那是恨铁不成钢。我写成的稿子让他看，他从来没有说过好。总是这不行了，那不好了，要不就是说我写稿是“一枪戳死杨六郎”，没有一点曲折变化。看我学不会，他就让我不管哪一类稿子，不管是领导讲话啊，总结报告啊，都只说三个问题，一是为什么这样做，二是怎样做，三是这样做的好处，让我死活按着这个套路写。

　　久而久之，写稿子对于我来说，没有一点乐趣可言。但这是工作啊，我还得干。

　　我写稿子不行，但字还比较好，唐部长就常常让我给他抄稿子，后来时兴了复印，他写出稿子后，就让我给他抄一份，然后拿去复印。少则五六十份，多则上百份，然后天女散花般撒出去，按照各报刊的地址，从本地的报刊到外地报刊，从中央到地方，一路撒过去，过一段时间，准会有少则十几家多则二十几家的报纸登他的东西。

　　他把报纸登的文章，剪贴下来，一年有厚厚的两大本，常常拿在手里，让我们当范本用。收发室里，经常有他的汇款单，他总是拿着厚厚一沓子汇款单让我看，说：“瞅瞅，又是十几张!”再不就是：“看看，这一个月又是一百多块!”活活把我眼气死了，我常想，什么时候我能学得唐部长的本事，一月挣一百多块稿费就好了。

　　唐部长热爱新闻事业，他是没有一点杂念，他只琢磨稿子怎样写，报刊特点是什么。一是为了稿费，二是一种成就感。他给人家写稿子，烟是不愁没有吸的，逢年过节收点小礼也是没有问题的，我们这些徒弟也经常给他孝敬烟，他的稿子可以说是靠烟熏出来的，他每天“扑出、扑出”一根接着一根烟吸，一天三盒打不住，手指头熏得焦黄，烟灰常常落了一稿纸。据说他进澡堂子洗澡，耳朵背后都夹两根烟。

　　为了学到本领，我们这些弟子们整夜呆在唐部长那间烟雾腾腾的斗室里，切磋稿子。天长日久，唐部长就培养了一大批人才，有正式的，有业余的。至今他们有的由于写稿走上重要领导岗位，有的由农村进入城市，有的到外面去创业，最次的也能混个饭碗，养活婆娘娃子一大家人不成问题。

　　“‘冬天卖馄饨，夏天卖凉粉。’3月5号前写学雷锋，三八节前写妇女，植树节前写造林，五四青年节写青年团员先进事迹，记住我的话，你的稿子准能登。”唐部长面授机宜，谆谆教导我。

　　骆淑景|文

　　二十多年前，我是县委通讯组的一名通讯员。单位给我们订的任务是每年要在市级以上的报刊上发表60篇文章，可以一稿多投，重复登载的都算数。还有什么头题啊，眉题啊。完不成任务罚，超额了奖。因此我整天为稿子上不了报纸发愁。

　　我的顶头上司是唐部长，专门负责全县通讯报道工作的。他当时有50来岁，是上世纪50年代县报的通讯员，资历深，经验足，写稿子绝对有一套。他最擅长的是写消息，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我们私下说，唐部长能把死的说成活的，还让你信服不已。我们通讯组的几名年轻人，还有外单位的通讯员以及农村来的喜欢写稿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徒弟，熬油打火跟上他学写稿。他手把手地教我们，什么导语啊，背景啊，还有起承转合，词语运用，什么“首先……其次……第三……然后……并且……还……”，时间长了，我也学了几招，但就是不会运用，写出来的稿子总发不了。

　　唐部长在新闻题目上很下功夫，他常常吸着烟琢磨，比如他要写本县公路建设方面的成绩，题目就是“昔日无路踏云过，今朝深山变通途--XX县公路建设成效显著”;他写妇女贩鸡蛋，题目就是“昔日围着锅台转，今朝市场显身手--XX县妇女靠‘捣蛋’走上致富路”;写小水电搞得好，就是“星罗棋布小水电，疑是银河落九天--XX县跨入全国小水电建设先进行列”;写县里建一个药材市场，题目就是“敞开四面山门，喜迎八方宾客--XX县建成豫西最大的中药材交易市场”……

　　唐部长只要写成一篇稿子，绝对能登许多处。高兴的时候，他也给我们说几句真心话，他说，干咱们这工作，说实话就是“冬天卖馄沌，夏天卖凉粉”，得根据季节变化来唱好四季歌，春天写植树造林，写麦田管理，3月5日之前写学雷锋，三八节前写妇女，五四节时写青年，绝对好登。第一年的稿子，第二年稍微改改，数字变一下，照样能用。但你要把握住，一定要提前，晚了就跟不上了。

　　唐部长对我，那是恨铁不成钢。我写成的稿子让他看，他从来没有说过好。总是这不行了，那不好了，要不就是说我写稿是“一枪戳死杨六郎”，没有一点曲折变化。看我学不会，他就让我不管哪一类稿子，不管是领导讲话啊，总结报告啊，都只说三个问题，一是为什么这样做，二是怎样做，三是这样做的好处，让我死活按着这个套路写。

　　久而久之，写稿子对于我来说，没有一点乐趣可言。但这是工作啊，我还得干。

　　我写稿子不行，但字还比较好，唐部长就常常让我给他抄稿子，后来时兴了复印，他写出稿子后，就让我给他抄一份，然后拿去复印。少则五六十份，多则上百份，然后天女散花般撒出去，按照各报刊的地址，从本地的报刊到外地报刊，从中央到地方，一路撒过去，过一段时间，准会有少则十几家多则二十几家的报纸登他的东西。

　　他把报纸登的文章，剪贴下来，一年有厚厚的两大本，常常拿在手里，让我们当范本用。收发室里，经常有他的汇款单，他总是拿着厚厚一沓子汇款单让我看，说：“瞅瞅，又是十几张!”再不就是：“看看，这一个月又是一百多块!”活活把我眼气死了，我常想，什么时候我能学得唐部长的本事，一月挣一百多块稿费就好了。

　　唐部长热爱新闻事业，他是没有一点杂念，他只琢磨稿子怎样写，报刊特点是什么。一是为了稿费，二是一种成就感。他给人家写稿子，烟是不愁没有吸的，逢年过节收点小礼也是没有问题的，我们这些徒弟也经常给他孝敬烟，他的稿子可以说是靠烟熏出来的，他每天“扑出、扑出”一根接着一根烟吸，一天三盒打不住，手指头熏得焦黄，烟灰常常落了一稿纸。据说他进澡堂子洗澡，耳朵背后都夹两根烟。

　　为了学到本领，我们这些弟子们整夜呆在唐部长那间烟雾腾腾的斗室里，切磋稿子。天长日久，唐部长就培养了一大批人才，有正式的，有业余的。至今他们有的由于写稿走上重要领导岗位，有的由农村进入城市，有的到外面去创业，最次的也能混个饭碗，养活婆娘娃子一大家人不成问题。

　　唐部长是个可爱的老头，同时又是一个严厉、刻苛的老师，他发动单位人都写稿。单位分回来全县唯一的一名省委党校研究生，他也给人家订任务。唐部长说，我写消息精益求精，从来没有超过1500字。研究生说，我写论文从来没有低于1500字的。为此两人闹了别扭。对于我，他更是穷追不舍，整天在耳朵根喋喋不休，追着撵着让我写稿。有一次，他星期天一大早跑到我家，让我和他一起出去采访一个“智能气功”，然后让我写，一遍不行，两遍不行，重来，一整天，把我搞得狼狈不堪。

　　然而不久，唐部长就得了肝癌，一发现就到了晚期。单位派人在医院值班招呼，我们几个徒弟更是昼夜陪伴。在医院里挣扎了不到两个月，唐部长就离开了人世，死时54岁。我想他是让烟熏死的，也是写稿写死的。

　　唐部长死后，我忽然感到很轻松。但任务还得完成。写稿苦，写稿累，一帮年轻人就常常自嘲，“提起写文章，不如变婆娘”，他们说我“本身是婆娘，还得写文章”。我们还嘲笑自己写的稿子没有人爱看，发表出来后是“谁写谁看，写谁谁看”。

　　豫西农村传统手艺——漏粉条

　　一年后，县委选派干部下乡锻炼。领导说：“你在通讯组干得不赖，可以就地提拨，任通讯组组长。”我说：“还是下乡吧，只要让我离开这地方。”后来我在乡下一呆就是几年。有人问，后悔不后悔?我说不后悔。

　　我不想当通讯员，一是本事不强，二是有私心杂念在做祟。你说整天写这些新闻，你说它是真的吧，它是假的;你说它是假的吧，它又有点影影儿。但老百姓不懂啊，他们会想，人民日报、半月谈上都说了，还能有假?就照着去做。一做，就掉坑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