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.源氏的雨夜
当我推开店门走进去的一刹那，玻璃门带来的气流让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。我有点后悔自己走了进去，但是如果就此抽身而去，似乎也太没有绅士风度。
她的目光已经落到了我身上。似乎是惊讶于这个突然的闯入者，又好像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，只待暗号对上便可举杯相谈。
我站在那里，有点不知所措。
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了。
也许只是三十秒不到，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冬季那么漫长。我不知道我应该开口说什么，也不知道我应该走到哪一个位置上：是她的柜台还是我平时习惯的左边角落?今天店里没有顾客，没有人把其他的座位坐满让我顺理成章一个人坐在角落。
我站在那里，甚至忘了我自己，现在，是顾客。
喉咙里突然干渴得沙沙作响。我说不出话。脚下的木地板很黏，浓稠的咖啡香味洋溢。我迈不开脚。
她终于打破了沉默：“要吃点什么吗?”
“呃……”我根本没想好。平时吃的什么，似乎都变成了真空。
“我……”我连忙走到柜台前面，装作在看里面的点心。因为是除夕夜的缘故，那天有的品种并不多。“我要一个……蓝莓多士。”
我说完的那一瞬间，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奇妙。
为什么我会在这么奇妙的时刻点下了如此奇妙的食物?我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蓝莓多士。我喜欢吃的是三明治。对于我来说，蓝莓多士太甜太腻了。
可是我到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缘由。再理智镇定的人，也会在特殊的时刻作出与平时不相符合的决定。
“要喝点什么吗?”
再一次慌乱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。
“给杯温水我吧。”
“应该是给我一杯温水。”在低头忙碌着的她缓缓地纠正，“你是广东人吧?”
“是的……”我终于意识到我把双宾语的顺序搞混了。这是粤语人群的通病。
“我以前的一个很好的朋友，”她停了一下，“也是广东人，说话就是这样的。无论怎么提醒他，他都改不过来。”
“其实没什么关系。我觉得不影响句子意思的理解就可以了。”我说话终于开始顺畅了起来。
“我其实也不是说不能接受，只是听到了就像把它改过来。别扭。不要见怪。”
“你是北方人吗?”
“不是。江西。”她笑了一笑，“对于广东来说，除了海南，其他地方都是北方吧?”
“不错。”
“东西好了。”她把多士和一杯水递到我面前。我把水一饮而尽。她背过去，对着水槽默默洗着碗碟。
我看着那碟蓝莓多士，无从下手。把不想要的东西吃了，有点为难自己;可是现在换一份，似乎不是太好。站在柜台良久，我终于拿起刀叉开始动手切。
“怎么了?坐下来吃吧。”水流声停了下来。我被吓了一跳，才发现自己还站着。
看来是不得不坐在这里了。我看了一眼角落。
五.源氏的雨夜
当我推开店门走进去的一刹那，玻璃门带来的气流让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。我有点后悔自己走了进去，但是如果就此抽身而去，似乎也太没有绅士风度。
她的目光已经落到了我身上。似乎是惊讶于这个突然的闯入者，又好像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，只待暗号对上便可举杯相谈。
我站在那里，有点不知所措。
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了。
也许只是三十秒不到，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冬季那么漫长。我不知道我应该开口说什么，也不知道我应该走到哪一个位置上：是她的柜台还是我平时习惯的左边角落?今天店里没有顾客，没有人把其他的座位坐满让我顺理成章一个人坐在角落。
我站在那里，甚至忘了我自己，现在，是顾客。
喉咙里突然干渴得沙沙作响。我说不出话。脚下的木地板很黏，浓稠的咖啡香味洋溢。我迈不开脚。
她终于打破了沉默：“要吃点什么吗?”
“呃……”我根本没想好。平时吃的什么，似乎都变成了真空。
“我……”我连忙走到柜台前面，装作在看里面的点心。因为是除夕夜的缘故，那天有的品种并不多。“我要一个……蓝莓多士。”
我说完的那一瞬间，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奇妙。
为什么我会在这么奇妙的时刻点下了如此奇妙的食物?我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蓝莓多士。我喜欢吃的是三明治。对于我来说，蓝莓多士太甜太腻了。
可是我到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缘由。再理智镇定的人，也会在特殊的时刻作出与平时不相符合的决定。
“要喝点什么吗?”
再一次慌乱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。
“给杯温水我吧。”
“应该是给我一杯温水。”在低头忙碌着的她缓缓地纠正，“你是广东人吧?”
“是的……”我终于意识到我把双宾语的顺序搞混了。这是粤语人群的通病。
“我以前的一个很好的朋友，”她停了一下，“也是广东人，说话就是这样的。无论怎么提醒他，他都改不过来。”
“其实没什么关系。我觉得不影响句子意思的理解就可以了。”我说话终于开始顺畅了起来。
“我其实也不是说不能接受，只是听到了就像把它改过来。别扭。不要见怪。”
“你是北方人吗?”
“不是。江西。”她笑了一笑，“对于广东来说，除了海南，其他地方都是北方吧?”
“不错。”
“东西好了。”她把多士和一杯水递到我面前。我把水一饮而尽。她背过去，对着水槽默默洗着碗碟。
我看着那碟蓝莓多士，无从下手。把不想要的东西吃了，有点为难自己;可是现在换一份，似乎不是太好。站在柜台良久，我终于拿起刀叉开始动手切。
“怎么了?坐下来吃吧。”水流声停了下来。我被吓了一跳，才发现自己还站着。
看来是不得不坐在这里了。我看了一眼角落。
“觉得味道怎么样?”她收拾完了东西，坐在她的高脚凳上开始喝咖啡。
我拉开椅子坐下，开始认真地对付那份多士。我不敢抬头，因为她正坐在她的高脚凳上，仿佛在看着我。
我切下一块多士放进嘴里。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甜。面包烤的刚好，蓝莓的甜和有点焦苦的香气奇妙地混合在一起。
吃到一半，我悄悄地抬起头看她。她刚好喝完手中的咖啡。我们两个人的目光再次撞到了一起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。“下雨了。”
我随着她向外看。南方的湿冷天气早已见多不怪。这种天气，无处不在的寒冷就像针一样刺骨，没有凛冽的北风，却让人隐隐作痛。
“雨夜像是长谈的固定背景吧。”
“似乎是的。”她拿出了一份蓝莓多士开始吃。
“你还没吃晚饭吗?”
“不想吃，吃点点心打发过去算了。”
“你……为什么这么晚还开着店呢?今天是除夕，为什么不回家呢?”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。
“回去太累了，要跟一堆人挤火车。平时回去也是一样的，没必要非得今天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看来是同类啊。”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切着面包。墙上的钟敲了九下。“喜欢城市的孤独?还是喜欢没有人管束远离家乡的感觉?”
“都有一点吧。我喜欢坐地铁的末班车。站在没有一个人的车站，听着城市巨大的回响，地铁轰鸣而过，像是城市心脏的脉搏……整个站里只有我一个人，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寂寞，还有很多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”我交叉着双手说道。
“就跟我现在一个人在店里看着万家灯火一样。下雨的除夕夜又是另外一种感觉。”她轻轻一笑。
“对了……今天如果我不来的话，你的店不是白开了吗?”
“其实没什么关系。这个地方因为客流量不是很多，铺租不是很贵，就算空转一天我也不会损失多少。就是想在这里坐坐。”
“你没有租房子住吗?”
“反正我就住在楼上的公寓。晚了就回去睡个觉。”
“真巧，我也住楼上。”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就住在楼上。
“你来到广州是为了读书吗?”
“是的，读中文，现在还没找到工作。你为什么来这里呢?”
“嗯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，”这个说起来话长。你想知道吗?”
“这是你个人的私事，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无所谓。”
“算了。即使你知道了对我也没有任何损害，反正都过去了，就当聊天守岁吧。”她端来两个杯子，“你喝什么?今晚碰到算是缘分，咖啡免费。”
“呃……卡布奇诺吧。”我终于做出了一个经过清晰思考的决定。
时钟指向了九点半。我看了看窗外。玻璃窗外一片模糊，漆黑得像乌鸦的羽毛。
“我的高中生活，不是在这里度过的。当时刚进高中的时候，还想着留在江西就好，对外面的城市也没什么想法。”她把短发撩到耳朵后面开始慢慢讲述她的故事。
“我以前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成绩就很好，考到了我们市最好的高中的重点班。但其实高一的时候生活挺无聊的，我这个人，天生没有学理科的细胞，一上文科课无 比专注，一上理科课就昏昏欲睡。高一不分科，班里的人天天埋头读书，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一年就过去了。那时觉得生活真的就跟死水一样。”
“上了高二，终于分了科，想着要好好学习自己喜欢的科目，什么别的人际关系都不管了。可是进了那个班以后当时简直就是给我开了个玩笑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我问道。
“老师发下来一张纸让我们填成绩还有对座位的要求。我当时写的是我想和一个安静的女生做同桌。可是我想老师估计是看着我的成绩算是不错，结果给我安排了一个艺术特长生。”
“学什么的?”
“拉大提琴的。叫夏天。”
“我这个人对古典音乐根本就没什么了解，”她苦笑了一下，“虽然说我会一点钢琴，但是我从来不会以这种话题作为聊天的起点。而且一开始大家都不认识，他 又是一副特别高傲的样子，高高瘦瘦的，走路的时候面无表情，总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，背书包永远只背一边的肩带。况且我后来去查过成绩，他的文化课平心而论 实在是很一般。我当时是挺不高兴分这样一个同桌给我的，想了想应该是想让我在学习上帮助他，也就算了。”
“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做同桌的第一天，两个人一天没说话。他坐在座位上拿着一支黄色铅笔写乐谱，脸都不侧一下，我拿着一本地理书在看。上课的时候要讨论，我就跟前面的同桌说话。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听课的样子，我觉得跟他说了也是废话。就这样足足过了两个星期。”
“两个星期以后我们班的人基本上也都混熟了，我才发现他其实和我们班男生玩得挺好的，而且他特别受女生欢迎。我一直都觉得男生既会音乐又会打篮球的一般 都会特别受人欢迎。后来就开始听到我们班的女生都在议论他性格好，又会体贴关心人。我只是觉得这也许只是他为了在班里吃得开装出来的，因为他对我还是那个 样。直到某一天，他的铅笔不见了，才终于肯开口问我借。”
“我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，颜色挺好看的。既然他都开口了，我就 问他在写什么。‘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。’我当时只好回了一句‘你觉得巴赫的复调怎么样’，他看了我一眼，‘你会钢琴?’我都不好意思说我钢琴只有业余 八级，只好说我会一点点。他当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‘没想到啊’。好像从那次起我们两个渐渐就开始熟悉了。他开始问我作业怎么做，他问什么我就教他什么，反 正也是当作完成老师的任务。但是很奇怪的一点是他的成绩不升反降。我一开始以为是他乐团的排练占用了他太多时间，或者他太贪玩，因为那时他跟我们班的人玩 得很疯，不是去打球就是去唱卡拉ok，后来才渐渐发觉是因为他每次一有不会的就马上就让我帮他解决，他反而从来不操心作业的事情。”
“又过了两个月，我发现他的依赖性越来越强。每天早上回来抄我的作业，上课不会全是我在帮他听着，去排练没有上课的话我还要帮他记笔记，我劝过他不要这 样，但是他一般都会说几句好话，或者缠着我教他，我以前心比较软，想着反正帮多一次也没什么关系，结果就一直这样拖着。”
“等到下学期 终于换了座位，我想着终于能让他自己学会学习了，但是没想到我的第二个同桌比他有过而无之不及。上课不停地问问题，我要是逐一回答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听课; 下课不停地追着我问问题，因为老师告诉他如果有不会的可以问我，他就肆无忌惮。我当时唯一想到的办法，就是换位。老师倒是管得不严，但是前提是有人愿意跟 我换。”
“我实在是急了，找遍班里的座位。我的一个朋友刚好坐在阿夏，也就是我原来的同桌旁边，她实在看不过去了，就说要不我跟你换吧，反正想着我现在的同桌跟她应该说不上话。我去问阿夏，他扫了我一眼，说了一句‘你回来最好’。我当时急着换位，根本就没有考虑什么。”
“等到我再次成为他的同桌的时候，他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。我可以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。但是有时发现他对别人也是这么好的时候，我又很怀疑其实我只是和大家一样。可是每次我就要放弃的时候，他又让我相信他。”
“所以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你跟他的事了?”听了这么久，我终于插上了一句话。
“接下来的事，我想你也能够猜到了。我们在一起半年，可以说很大地改变了我的性格。
其实最后分开了，也是意料中事。虽然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看起来很亲密，但是实际上我们两个的性格差异是很大的，他说过我很特别，很倔强，和别人不一样， 这是他喜欢我的理由，他也是个很特别的人，可是我们两个人特别的方式完全不一样，生活的共同点也不多，可以说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完全了解他那种人缘很好的表 面下到底他的寂寞有多深。所以最后慢慢就淡了，他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。而且后来我还一直跟他做着同桌，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放下，可是我看到他和 别人在一起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。到了高三，我每天看着他在旁边，又知道他终究和我走上迥然不同的道路，想起这个城市里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，还有这里的环 境，这里的人，我都觉得的无比压抑。最后我的决定就是永远离开这座城市，重新开始。说到底，也许在这段故事里他并没有什么损伤，付出得更多的也是我，但是 我总是觉得他很好。毕业的时候我躲到房间哭了一场，但是和他告别的时候我还是笑着的，就像跟一个普通朋友说再见一样。我这个人，从来都不愿在别人面前流眼 泪。”
“唉……”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。外面的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着，像她的话语一样绵长不绝。
“这样吧，我讲一个我的故事，和你的当是交换吧。”
“好，我听着。”她扶了扶眼镜。她的眼睛已经有点通红。
“你不困吧?如果太晚了，那就回去吧。已经十二点多了。”
“没事没事，你说。”她开始灌咖啡。
“我这个人嘛，比较奇怪。如果说我真的很喜欢过某个人，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没有，更不要说到爱。可是如果问我有没有喜欢过别人，我又可以数出很多个来。”
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我在中学的时候，没有谈过恋爱。基本上每次对别人产生好感不到几天，又觉得其实这个人并没有什么让我特别喜欢的地方，所以就会慢慢地没有感觉;或者觉 得人各有各的好处，正如红玫瑰和白玫瑰无法取舍。上了大学以后倒是谈过几次恋爱，走得也很近了，可是又觉得第一个女朋友温婉可人的确是她的好处，但是没有 主见只会缠着我，未免太过俗气，在一起久了我很累，感觉两个人做事的方法看问题的方法完全不一样，和平分手;第二个女友刚好相反，很独立，一分钱都不问我 要，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搞定，可是我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我，就算没了我她一点事都没有，最后她觉得我还没有她强，主动提出分手;至于第三个两个人相 处感觉还可以，可是两个人都不表白，她太过矜持，我又不着急，所以最后慢慢就没有了联系。所以我现在就是单身，其实恋爱是挺累的一件事，我又不愿意分出太 多的精力来谈，所以随缘吧。也许到合适的时候，我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上别人也不一定。”
“那也是。虽然我高中的时候想着，以后都不会再这 么喜欢别人了，可是大学的时候，还是交了男朋友。虽然现在已经分了，但是发现从前说过的话，想过的事，都是可以不算数的，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做什么。 源氏当年在那个雨夜和左马头、头中将一起谈着女人的时候，他自己也不知道，自己以后会如此风流吧。”
“正是这样。”
“对了”，她打了个哈欠，“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，虽然我看你常来店里应该是住在周围的人。没想到是邻居，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“李亭郁。你呢?”
“陈雨默。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太沉郁了，没想到有人跟我一样。”
“你也困了吧，今天就这样吧。”我看到她的神色已经很困倦
“已经两点了。今天，散了吧。”她揉揉眼睛，伸了个懒腰。“你先走吧，不送了，我再收拾一下。还有，”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，“谢谢你听我讲么多废话。”
“没关系，我也要谢谢你的咖啡。再见。”我起身离开，她和我挥了挥手。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，回头离开了咖啡店。我还记得，那天晚上，半个小时以后，我在 窗口透过雨幕，看见她打着一把黑伞来到公寓大门，掏出钥匙上楼。她穿的是白色衬衣，灰色的长大衣，牛仔裤，围着巴宝莉的围巾。雨越下越大。
这场大雨，注定不会静默。
然而轰鸣过后还是归于沉默。
桌子上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，都是愚人节的玩笑短信。无聊。我长叹一声，看了一眼日记本和吉他。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玩笑。到底是谁骗了谁呢?还是我们都在自己骗自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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